一楼的入住者,七十七岁的三浦勇从刚才便在走廊来来回回,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还没开始吗?”这句话他已经重复好几十次了。
“三浦爷爷,您再忍耐一下,限时特卖还要半个小时才开始。既然要去买,便宜一块也好,不是吗?”
樱井轻声安抚。
樱井等一下要和三浦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购物。三浦很喜欢出门,是最喜欢购物的一位入住者。他放进手中的,一定是他最爱的麸质点心,青羽的员工每次为了阻止他都伤透脑筋。机构里已经存了一堆三浦购买的麸质点心了。
顺带一提,樱井口中的“限时特卖”是权宜的说法,超市在傍晚以前并没有那种活动。只是到达超市时三浦不会记得这件事。
数十分钟后,身上挂着水壶的樱井和三浦手牵手离开了青羽。“我出门啰。”三浦露出笑容,心情非常愉快。为什么到附近的超市购物要带水壶呢?因为以三浦的脚程要花二十分钟以上才会抵达超市。
保送两人出门后和多梅一起到外头收晒干的衣服。屋外是初夏时节,保和多梅头戴草帽,脖子上挂着毛巾。
“那个老先生真的很麻烦欸,真的是每次都这样,你们也很辛苦。”多梅叠着亚麻床单说道。纯白的床单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因为三浦爷爷最期待的事就是买东西啊。”
“就算是这样,但被那样催,你们也不舒服吧?”
“没这回事,我们已经习惯了。”
“你们可以跟他说一次‘是谁在照顾你啊’。”
保露出苦笑,将入住者的内衣裤放进篮子里。像这样,他们已经习惯多梅的抱怨了。
“四方田,”多梅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保,“你们雇用樱井是正确的。我也很佩服那个孩子,年纪轻轻,事情却做得很好。”
“我也有同感。樱井来这里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保真心地说道。
樱井翔司以兼职员工的身份在青羽工作,到今天已经是第二周了。保为樱井的理解力和适应力之强惊讶不已。前天,樱井第一次体验单独值夜班,也就是要独自负责一楼九位入住者一个晚上。基本上,入住者晚上都在睡觉,因此夜班也有闲暇的时候,但有时候要量体温,有时要为失禁的人更换弄脏的衣物、带梦游的人回到房间让他们再度入眠,必须做的事格外多。既要在半夜先准备好早餐,还得根据入住者不同,给他们服用不同的药。而樱井一个人完美地完成了这些工作。
冷静一想,将负有这些职责的夜班交给一个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年轻人,保也不太赞同,但这就是看护业的现实情况、青羽的现状。
之后,多梅也说了好几句称赞樱井的话。“不过啊——”多梅眯起眼睛道。
“我觉得他叫我多梅奶奶有点不太对。我和那孩子认识没多久,他也才二十岁出头吧?我是不太想讲这些小事啦,但总觉得不够尊重呢。”
啊啊,开始了。多梅在不停捧人之后,一定会多嘴一句无益的话。无论对象是谁都一样,连保也是。多梅似乎对其他兼职员工说过:“那个人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太亲昵了。”
“因为我们都称呼您多梅奶奶,他一定也只是跟着喊吧。我知道了,待会儿我跟他说一声,请他注意,以后喊您金井奶奶。”
“哎呀,也不用做到那个地步啦。”
那你想怎么样呢?真是的,这位老太太也很让人伤脑筋。
“您差不多该进屋了,剩下的我来就可以。”
大致收拾好后,保向多梅说道。
“没关系,只剩一点了。”
“您已经待在屋外超过五分钟了,这种日头,要是中暑就糟了。”
“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剩下的就拜托你啰。”
“谢谢您帮忙,请马上补充水分啊。”
多梅回到屋里,保一个人收下剩余的衣服。此时,一辆白色的丰田普锐斯驶来,是老板佐竹。车子经过石子路,扬起一片沙尘。
“我刚刚在那边的路上遇到了樱井和三浦爷爷。”佐竹一下车便说道,“我停车跟他们打招呼,结果三浦爷爷对我说:‘你是谁?’一副‘我很可疑’的样子,真是败给他了。”
佐竹哈哈大笑地走到保身边。“你今天有什么事吗?”保问。佐竹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会在这个时间来青羽。
“我是老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吧?”
“可是你是有事才来的吧?”
“是的。我是为了樱井来的。那小子今天是早班吧?这样的话,等他买完东西回来应该就直接下班了吧?”
“对,没错。你找樱井有什么事吗?”
“我打算邀请他吃饭,我请客。”
保抱着洗衣篮和佐竹一起回到屋内,进入办公室。他倒了一杯冰乌龙茶递给佐竹。
“去吃饭是可以,但请对其他兼职员工保密啊。”
佐竹不会邀其他兼职员工吃饭,即使邀了他们也会觉得困扰吧。不过,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觉得只有樱井受到特殊待遇。保身为管理第一线工作场所的人,忍不住会顾虑这一类的事。
“我知道,我也会要樱井别说出去。”佐竹说。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乌龙茶,用手背抹抹嘴唇后说:“其实,我打算吃饭的时候问他要不要转正式员工。”
“咦!”保不小心爆出音量,“他才做两个星期欸。”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不管问谁,大家都给他高度好评吧?就连你,不也总是对樱井赞不绝口吗?”
“是这样没错。”
“干吗,你反对吗?”
“我不反对。只是,樱井应该也还在摸索,我们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吧?”
“所以我打算包含这部分在内,问问他各方面的事。成为正式员工工作内容不会有太大变化,又能领到比较多的薪水,还有奖金可以拿,对樱井来说也是好事啊。”
这么说是没错。能获得肯定,樱井也不会不高兴吧。而且,选择权在他身上。
其实,如果樱井能成为正式员工的话,保不知道会有多感激。大概是几年前吧,保计划利用休假进行两天一夜的温泉之旅。旅途中,一位入住者跌倒,撞到头,公司紧急将他召回,结果温泉之旅变成当天往返,徒留疲惫。当时如果有其他正式员工在的话,结局应该会有所不同。如果有自己以外,其他能分担责任的人在,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之后,佐竹一如往常前去问候入住者,保则处理起计算机文书作业。保已经没有在轮班了,这类的业务才是他本来的工作。将十八名入住者每天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输入计算机,研究他们各自适合何种照护,并借由回顾这些资料掌握患者痴呆症的进程。保也拥有看护师的资格。
过了一会儿,负责二楼的兼职员工田中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办公室,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不好了,不好了,你快点来。”
这位四十岁出头的兼职女性总是这么说话,有时让保很厌烦。因为在回报发生什么事之前,她总是会像这样夸张地喊着“不好了”或是“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保竭力保持冷静问。
“井尾太太在**哭,还在发抖。”
只是这样吗?尽管这么想,但这的确必须由自己出面。
井尾由子,大约一年前来到青羽的这位女性,在入住者中是很特别的。她才五十五岁,比保的母亲还年轻。
保和田中一起离开办公室。由于佐竹在一楼的客厅,保便向他说一声:“我上去二楼。”
两人走上二楼,穿过走廊。井尾由子的房间位于最里面的位置。叩敲了门后,保说着“我进来了”,拉开房门。
如田中所说,井尾由子双手贴在胸前坐在**。“接下来交给我吧。”保对身后的田中道,关上房门。
“井尾太太。”保靠近对方,弯腰轻声道。“啊啊,呃……”井尾由子看着保,表情有些痛苦。
“我是四方田。”
“对对,四方田。”井尾由子露出僵硬的笑容说,“我刚刚睡了一下午觉,结果做噩梦了。”
“这样啊。”保不问是什么样的噩梦,因为他心里有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稍微冷静下来,已经没事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井尾由子歉疚地说。
“没这回事。我去拿杯冰咖啡来好吗?”
“不用了,没关系。”
“别客气,我也一起喝。”
“那么就麻烦你了。”
保暂时离开房间,从二楼厨房的冰箱里拿出冰咖啡和牛奶,分别在两只玻璃杯中放入三颗冰块,倒入咖啡和牛奶。他在一杯咖啡中加入糖浆,插上吸管。田中走过来问:“井尾太太怎么样?”
“应该已经没事了。”保回答。
“又是那个梦?被拿刀的男人攻击的那个梦。”
“大概吧。”虽然点头同意,但那其实不是井尾由子自己遇袭的梦,而是她隔着一扇拉门望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遭到攻击的梦。
不,这么说也不正确。那不是梦,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保双手拿着冰咖啡,再次进到井尾由子的房间。他借了张椅子,和**的井尾由子相对而坐。
眼前喝着冰咖啡的井尾由子,外表和一般的五十几岁女性没有太大区别。她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发病是六年前,她才四十多岁的时候。
“明明最近都没做那个梦了,一定是因为睡午觉的关系,真不好。”井尾由子失落地说,“我啊,当然很怕那个梦,但醒来之后更可怕。啊,原来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洋辅、千草,还有俊辅,真的都不在了。发现这些事的那一刻更可怕。”
保出声应和。
“我变笨了对吧?所以偶尔会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您没有变笨。”保立刻否定,“您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些事。”
“没关系,我就是笨。”
井尾由子总是这样贬低自己。基本上,她对自己罹患阿尔茨海默病是有意识的。会说“基本上”是因为她偶尔也会忘了这件事,有时会不晓得自己所处的环境,惊慌失措。
“而且,还很胆小懦弱。”
没错,说自己笨后,接下来就一定是胆小懦弱,然后——
“啊啊,我好想赶快去见洋辅他们。”
这是保第几次听她这样说了呢?
直到六年前,井尾由子都在故乡新潟县的某间高中任教。她负责的科目是日本古文,也担任导师。
据说,一开始发现她异常的人是学生。井尾由子会搞错所负责班级的学生的名字,有时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一开始学生开玩笑说:“老师,你要痴呆也太早了吧?”但发生次数频繁后,感到有些奇怪的学生们便向年级主任报告了这件事。年级主任命井尾由子去医院接受检查时,她非常愤慨。
然而,收到检查结果后她变得绝望。虽然知道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的存在,却做梦也没想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我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井尾由子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境。
井尾由子辞去教师的工作。经营建筑公司的丈夫减少工作,经常带妻子外出,想尽量减缓病程的进展。
然而,悲剧又再次向井尾由子袭来。她的丈夫比她更快因病倒下。医生在井尾由子丈夫的肺部发现肿瘤,察觉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全身。不到三个月,井尾由子的丈夫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井尾由子离开故乡,与住在埼玉的儿子儿媳一同生活。独生子洋辅的妻子千草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对生病的婆婆温柔体贴。
同居没多久,千草怀孕了,孙子诞生到这个世界。那是个和洋辅非常相似的男孩,他们为他取名为俊辅。
此后,俊辅的成长成为井尾由子的生存意义。她一方面顾及千草,另一方面也积极投身照顾孙子的行列。“有婆婆在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千草不经意说出口的这句话,令井尾由子开心不已。
不久,俊辅学会了说话,会喊她奶奶了。明明被母亲千草抱在怀里也哭个不停,但只要井尾由子一哄,不知为何孩子便会瞬间止住哭泣。井尾由子心想,所谓“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这种心情吧。
在这样一天天幸福的日子里,病魔却一点一点侵蚀着井尾由子。有时,她出门买东西却忘了该买什么,也曾经连自己为什么要出门都忘了,结果又回到家里。虽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但她还是鼓励自己,至少她还能好好回家。生病算什么?阿尔茨海默病算什么?
自那之后,井尾由子决定将每天该做的事一一写在笔记本上,也开始写起日记。自己只是有点健忘,只是这样而已。她以祈祷般的心情对自己这样说。她拼命告诉自己,她绝对不会输,以此净化潜伏在体内的病魔。
2017年10月13日——现实中的恶魔降临到她身边。
那天,井尾由子从早上便一直躺在和室的被窝里。她前一晚突然开始发烧,卧床不起。
傍晚时,井尾由子昏沉沉的,似乎听到了女性的尖叫声。她心想是怎么回事,撑起无力的身体,微微拉开和室的拉门往客厅的方向看——一名陌生男子不知从何处、如何跑进来的,就站在家里。
肩膀上下起伏的男子手中拿着鱼刀,刀尖滴着暗红色的**。千草和俊辅浑身是血,像断了线的娃娃般倒在男人脚边。
比起恐惧,井尾由子心中最先出现的是疑惑。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脑袋像是短路了。
对了,是梦吗?这或许是场噩梦,井尾由子这么想着。不,是这么祈祷。
然而,她还没有老糊涂到真的把这些当成一场梦。她渐渐意识到,眼前的惨状或许是现实。井尾由子迅速躲到了壁橱里。
她在黑暗中压低气息,受到前所未有的自我厌恶的攻击。
如果这是现实——自己现在不是该马上出去做些什么吗?不是该去救千草和俊辅吗?
可是她办不到。不是理智,而是压倒性的恐惧吞噬了她的勇气。
“我回来了——”接着,门外传来儿子洋辅的声音,洋辅下班回来了。不可以!然而,身体无法动弹,她无法从这片黑暗离开,甚至出不了声。
随后,是扭打的声音。井尾由子捂住耳朵,狠狠地、用力地捂住耳朵。
然后,她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些是井尾由子亲口告诉保的。虽说她的确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却能循序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人。话虽如此,她能诉说痛苦过往的对象只有保。保不知道为什么井尾由子只对自己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自己跟她的儿子年纪相仿吧。“我儿子刚好跟你差不多大。”第一次见面时,井尾由子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保。
保大概是同情井尾由子的。她的人生遭遇太多悲剧了,他甚至愤愤不平地想,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可理喻、这么不公平?
所以,就算是绵薄之力也好,保打从心底想要帮助这位女性。
“四方田,”井尾由子突然喊他的名字,“如果啊,我之后要是变得更、更奇怪的话,到时候——”
“不可以。”保口气强硬地打断井尾由子的话,“后面的话绝对不可以说出口。”
井尾由子呼出鼻息,将目光移向木桌。木桌上摆着相框,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和小婴儿。每当看着这张照片,看着上面幸福的笑容,保的胸口就会像被勒住般纠结。
“稍微让空气流通一下吧。”
保起身半拉开窗户。土壤的气息随着暖风轻柔抚过鼻间。青羽附近一带都是农田,因此,刮大风的日子无法打开窗户。
此时,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保让樱井随身携带的个人手持电话打来的。
“我先离开一下,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别客气,喊我一声。”保离开房间。
在走廊接起电话后,樱井说他们人在超市,三浦按照惯例又闹着无论如何都要买麸质点心回去。
“我跟他说家里已经买了,但三浦爷爷今天可能心情不好,不愿意听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比较好,所以才打电话。”
“那也没办法了,就买吧。不过,只能买一包。三浦爷爷在篮子里放了一堆吧?”
“是的。他说难得来一趟,所以想多买点放着。”
“你试着用可怜的口气跟他说,你会被他女儿骂。只要搬出女儿,三浦爷爷就会乖乖的了。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就买吧,之后再拿收据去退货。”
“好,我挑战看看。”
结束通话,保叹了一口气。此时,佐竹走了过来。大概是听田中提起吧,他问:“井尾太太怎么样?”
“到办公室再说。”保回答。因为田中和另一位兼职员工就在旁边。
两人回到一楼的办公室。保传达了刚才的情况。
“这样啊,她又那样说了。”
佐竹挽着手臂瞪向空中说。
保的脑海里重播着井尾由子的话——
我之后要是变得更、更奇怪的话,到时候请杀了我。
因为,如果我忘了先生、儿子、儿媳和孙子的话,活着也没意义了。我啊,认为有尊严的死亡是必要的。人因为有记忆才有未来,如果记忆不能留存,未来就不会来。未来不会来的话,我也不想活了。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连这些事也无法思考,忘掉一切……
“可能要加强井尾太太的看护啊。”
“是啊。所以,我认为也差不多该跟兼职员工坦陈她的过去了。大家都觉得很可疑,而且是否知道那些事,照护她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
“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佐竹皱起眉头,“我知道了,下次井尾太太的妹妹来探望的时候,我跟她商量看看。”
在青羽,清楚地了解井尾由子过去的人只有佐竹和保。不过,由于井尾由子做的噩梦太过具体,加上她的儿子和儿媳年纪轻轻便离开了人世,因此,兼职员工现在都各自展开了某些想象,处于最不上不下的不利状态。偶尔,还会有些人来探保的口风。
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井尾由子入住青羽时,与她同行的妹妹笹原浩子希望他们能对命案保密。毕竟是那样的事件,佐竹也不得不表示接受。
顺带一提,年纪尚轻的井尾由子之所以会入住团体家屋,是因为妹妹浩子的丈夫是佐竹的远房亲戚。不过,佐竹过去从未见过浩子的丈夫,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说穿了,就是陌生人吧。
命案发生后,井尾由子便由住在山形的妹妹接走,暂时在那里生活。然而,浩子家里也有需要照料的公公,没有余力照顾姐姐。
在为姐姐寻找入住机构时,浩子知道了丈夫的远房亲戚在经营团体家屋,便前来拜访。
听了内情后,佐竹这个重人情的老板便开特例,接受了井尾由子。其实,希望入住青羽的老人大排长龙,对那些等待顺位的人——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家人——而言,应该难以接受吧。不过,考虑到井尾由子的处境和遭遇,保觉得佐竹的做法也情有可原。
话虽如此,年纪尚轻并清楚拥有自己意识的井尾由子在高龄痴呆症患者的包围下生活,实在非常可怜。这里对她而言绝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然而,关于怎么做对她才是最好的,保没有答案。
有时,保会陷入沉重的思绪里,兴起不好的念头——或许,按照井尾由子的期望,让她快点离开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才是幸福吧?可是,为什么能肯定这是不好的念头呢?只要设身处地思考,这种念头就会更强烈。
“喂!”
佐竹唤道,保回过神。
“你的表情干吗那么恐怖啊?不要连你也这样啦。”
“我是在想晚餐的菜单。今天难得轮到我煮饭。”
此时,门铃响起。大概是樱井和三浦回来了吧。保拿着钥匙到玄关开锁,樱井与三浦就并肩站在门外。樱井双手拎着塑料袋。
“三浦爷爷回来啦,买东西怎么样啊?”
“很开心。外面好热啊。”三浦绽放出笑容说。
“因为夏天来了啊。快进去喝杯冰的,凉快一下吧。”
三浦换上拖鞋,穿过走廊。
“怎么样?”保问樱井。
“总算是用一包解决了。跟你说的一样,我提到女儿,爷爷就让步了。”
“是吗,太好了。”
樱井说塑料袋里是饮料。透过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面还有酱油。
“我印象中酱油还有呢,已经快没了吗?”
保和樱井一起走在走廊上,保问道。
“是二楼的。田中太太请我顺便买回来。”
樱井很神奇地跟二楼的兼职员工和入住者感情很好。会这样说是因为,虽然他们的确同处一个照护机构,但一楼和二楼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实际上,除了自己负责的入住者,也有很多员工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保有时会看到樱井去二楼。
之后,保在厨房准备晚餐,樱井则在客厅和入住者聊天。此时,佐竹过来说道:“樱井,你要下班了吧?”
佐竹指指墙上的时钟:“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啊,我答应了鹫生爷爷等一下要和他下将棋。”
“是吗?”人在厨房的保说,“没关系,这是工作外的时间,我去跟鹫生爷爷说。”
“可是——”
“没关系啦,你每天都陪他,下班后不用做任何事。”
“你不要随便决定。”坐在轮椅上的鹫生出现在客厅,用右手灵活地操作轮椅,“我现在正在锻炼翔司,应该说是他要给我学费呢。”
“您在说什么傻话啊?樱井已经下班了。”
面对鹫生用不着客气。这个老人是青羽最不用顾虑的入住者。八十三岁的鹫生真的比井尾由子还要硬朗。
“鹫生爷爷,今晚可以把樱井借给我吗?”佐竹说。
“就算老板拜托也不行。翔司现在正处于快速进步的阶段。”
自从樱井来到青羽后,鹫生每天都生龙活虎。因为这个年轻人会陪鹫生下将棋。用鹫生的话说,樱井比保有潜力一百倍。
虽然樱井还得照顾其他入住者,不能好好坐在鹫生对面下一盘棋,但他会不时前往鹫生的房间走一步,以这种方式对弈。因此,一局结束总是要花半天的时间。
结果,最后变成樱井从现在起陪鹫生到晚上七点,接着再和佐竹去吃饭。真是的,大家都在抢樱井。
之后约莫过了一小时,樱井朝厨房里探头。
“我来帮忙吧。”
“你和鹫生爷爷的棋已经下完了吗?”保停下手中的刀子问。
“他现在正难得陷入思考。”
“好厉害啊,把鹫生爷爷逼到那个地步。我记得他是三段欸。”
“因为他让了我两个银将(3)。他认真起来的话,我才不是对手。”
保想,明明自己和鹫生下棋时,就算鹫生拿掉飞车和角行,也能轻轻松松把自己杀得片甲不留。
虽然不用樱井帮忙也没关系,但既然来了,保便请他切菜。这么说来,这是保第一次看到樱井在厨房里的样子。当然,他曾吃过樱井做的菜检查味道。虽然为了给老人家吃,将调味料减量了,菜肴却依然很有滋味,十分可口。
咚、咚、咚。樱井手中的刀子在砧板上有节奏地发出声响。为了避免噎到,将食材切细是青羽料理的基本要求。樱井的刀功也十分出色。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做什么都干净利落。
不过,保突然兴起疑惑。
“樱井,你是左撇子吗?”
因为樱井以左手握刀。
面试时,保记得樱井是用右手拿圆珠笔写身份证明文件的。平常吃饭时,他应该也是用右手拿筷子。
樱井的手突然停下。“我基本上用右手,只有拿菜刀是用左手。”他没有看保的脸说。
“哦,该说你双手灵活还是什么呢,好特别啊。”
樱井静静地将菜刀放在砧板上。“鹫生爷爷差不多想好下一步了吧,我回去了。”
“嗯,谢谢你帮忙。”
又过了一会儿,结束棋局的樱井跟着佐竹出去吃饭了。保和一楼的入住者一起在客厅用晚餐。一名叫作服部的入住者用餐时总是无法保持干净,想把掉在地上的菜捡来吃,保赶紧阻止。在他安抚生气的服部时,有偷窃癖的悦子似乎趁机从隔壁入住者的小碗中摸走了南瓜,之后演变成争执。二楼也传出类似的**声响。
青羽的餐桌总是很热闹。
用完晚餐,保上到二楼,双手拿着热咖啡来到井尾由子的房间。她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
“呃……”井尾由子凝视着保皱起眉头,露出微微痛苦的表情。
“啊,你不要说。”保正打算开口时遭到了制止。
等待了大约十秒后。
“四方……田?”
“答对了,我是四方田。”
井尾由子开心地拍起手。
没错,她本来就是位个性开朗迷人的女性。
井尾由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讲述了几个她做教师时的回忆。“古文充满了浪漫啊。”她愉悦地说。
看来,她似乎已经忘了白天做的噩梦。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每天活下来吧。
愿她今晚能一夜好眠。保带着祈祷的心情离开了井尾由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