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空下,舞驾驶的轻型车在柏油路上顺畅地前进。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天空中有几只麻雀轻盈飞舞,一旁的人行道上,行人的阳伞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不久,舞被红灯拦下,目光不经意瞄向侧方。她看见旁边大楼阳台上正在晒衣服的人影。接着,她又远远看着大楼对面、位于另一侧的便利商店里,店员和客人互动的样子。如今,这种普通的光景令舞珍惜不已。

尽管从被窝起身后再也没有合眼,舞却没有睡意。半夜,她冲了个热水澡,沐浴后在带着冷意的房间中专心等待天明。父母看见舞狼吞虎咽吃早餐的样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舞按照预定时间抵达青羽,不过,此刻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进入办公室后,四方田已经来了。他大概也是刚到吧,身上还背着工作用的背包,后脑勺的头发翘了起来。

四方田也比平常稍微早来了一会儿,是舞事先拜托他的。

“早安,我现在准备,你稍等一下。”

结果,舞没有打给警察,而是打给了四方田。不过,她没有讲任何详情,只是跟四方田说自己有事情想在这天上班前直接跟他商量。

舞想先跟可以信任的人坦承一切,这是她现在所能做到的极限。舞绝不是打算把问题丢给他人,她只是认为,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没多久,舞和四方田面对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四方田的表情微微僵硬,她的表情一定更明显吧。

当舞思考着该如何切入话题时,四方田以温柔的口吻道:“是不是开始觉得痛苦了呢?”

有一瞬间,舞不知道四方田指的是什么,但稍微思考一下后便明白了。四方田是误会舞想辞职了吧。舞那么郑重地说有事情要商量,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舞摇摇头,垂下脑袋。明明想说的事情只有一件,她却找不到抵达那一步的方法。舞紧闭双唇,打从心底对自己事到如今还在畏缩不前而感到丢脸。

或许,舞是害怕一旦说出口就代表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讨厌了。她明明是做好思想准备才出门的。

“难道是……今晚的事吗?”

舞抬起头:“今晚?”

“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去看烟花吗?是不是这件事让你觉得困扰……”

“啊。”舞发出呆愣的声音。

舞完全没有想这件事,她彻底忘了。

“不是的——”

舞用丹田发力。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反作用,泪水突然沿着双颊流了下来。

这样的舞令四方田手足无措。

“……是关于樱井的事。”

面对蹙眉的四方田,舞斟酌着字句,断断续续道出了一切。

四方田双手紧紧抓着裤子听舞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他并没有在中途打岔。

舞的话告一段落后,四方田稍微和舞拉开距离,露出极为扭曲的笑容。

“这种事……怎么可能?”

“……难以置信对吧?”

“因为实在太异想天开了……”

“可是,这是真的。樱井——那个人毫无疑问是逃狱犯。”

说出口的瞬间,舞的心脏刺痛了一下。

“等等,你让我整理一下。”四方田将双掌伸向舞说道,“虽然有很多想说的,但首先,樱井和那个犯人的长相完全不一样吧?关于这点你——”

“是整形。”舞抢先一步说,“大概。”

“大概……可是这种事……”

不是办不到。媒体也不断提到镝木庆一已经整形的可能性。

舞彻底调查过了。她了解到除了那种单眼皮割成双眼皮的一般整形手术,也有相反的手术。当然,她并不知道樱井是怎么去整形的,不过他那细长的单眼皮显然是人工的产物。或许,他那歪成“ㄑ”字形的鼻子和不自然外翻的嘴唇也是自己动的手脚。而右眼下那明显的泪痣不是化妆就是刺青吧。

说到这里,四方田拿出手机搜索,以便确认镝木庆一的长相。

“乍看之下,他们的确不像同一个人,但仔细看会发现两个人非常像。”

四方田紧皱眉头,死盯着屏幕画面。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秒针转动的声音,门外,走廊的方向传来入住者们的笑声。

最后,四方田无奈地摇摇头。

“我看不太出来。”

感觉四方田不是故意这样说的,这是他真正的想法吧。看不出来的人就是看不出来。

“在你眼里看起来很像啊。”

“对,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身高也一样,而且惯用手也都是左手。”

一起工作时,舞看过好几次樱井使用左手的瞬间。虽然樱井平常是用右手拿笔和筷子,但偶尔会用左手。如今回想起来,那都是需要精细动作的瞬间,而且只有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才看得到。

舞知道这件事,因为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樱井身上。不过,舞之前对于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在意。舞身边也有左右手都能用的人,顶多只是觉得樱井的双手很灵活而已。

四方田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嘴巴半张,僵在那里。

突然,四方田以几乎要扯掉头发的力道胡乱抓起自己的头发。“我实在是——因为,那种家伙不可能在这里工作吧?你告诉我理由。”

舞第一次看到四方田这个样子。平常的他总是沉着稳重,泰然自若。

不过神奇的是,面对这样乱了方寸的人,她自己反而能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想他一定是为了接近井尾太太。”

“为什么要接近?打算把井尾太太也杀掉吗?”

“……”

“如果是这样,他早就动手了吧?机会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要一直照顾她呢?”

“四方田先生,你小声一——”

“那你说为什么?为了赎罪?想获得宽恕吗?啊?”

四方田探出身体,涨红了脸,激动得口沫横飞。舞将手按在四方田的肩膀上。

“拜托你,冷静一点。”

四方田急促地呼吸。

舞将四方田肩膀上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大腿上。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想让井尾太太做某件事,我亲耳听见他真的那样说了,听得清清楚楚。”

四方田露出痛苦的表情,从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呻吟,接着喃喃说了句:“抱歉。”

舞侧首表示不解。

“我果然还是无法相信。不是不想相信,是无法相信。”

“……”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他不是那种会杀人的人。所以,我不会报警,我不想因为误会伤害他。”

四方田明确且苦口婆心地向舞说道。

明明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然而在这一瞬间,相比失望,舞反而神奇地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因为四方田不相信,而莫名得到救赎。

可是——舞已经知道了。

知道樱井翔司就是镝木庆一。

“不过,我会不着痕迹地试探樱井看看。当然,我绝不会提到你的名字。确认认错人的话你也能放心吧?樱井今天傍晚会上班,我答应你,到时候会跟他谈谈。”

“那如果,确定没有认错人的话——四方田先生,可以请你报警吗?”

四方田看着舞,咽了一口唾沫。

“拜托了。”

舞深深低头。

“我想问一件事。小舞,你为什么没有自己报警呢?你三天前就发现了吧?”

舞抬起头。

“我……喜欢过樱井。”

这或许无法当成回答。

然而,舞之前毫无疑问,确实喜欢着樱井。

或许,她现在也还——

不知为何,四方田一脸茫然。他的眼睛虽然眨也不眨地盯着舞,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

之后,舞机械地完成了工作。就连平常会坐在沙发上和入住者聊天的时间,也硬是给自己找了工作,让自己活动起来。

“小舞,须田奶奶已经上不出来了!”

同为一楼兼职员工的木村说。舞正牵着须田的手前往厕所。

“你三十分钟前带奶奶去过厕所了吧?在那之前也去了两三次,不是吗?”

虽然舞没有意识到,但木村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吧。

“你今天好像有点毛毛躁躁的。”

“对不起。”

“没关系,积极工作很好。”木村笑道,“来,差不多该吃点心了。冰箱里有前几天收到的水羊羹,须田奶奶和小舞都坐下来吃点吧,坐。”

舞看向墙壁上的时钟,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三点了。

樱井会几点过来呢?虽然夜班是下午五点开始,但那个男人总是会提前过来。

总之,四方田都那样说了,就全权交给他处理吧。舞就是想这样才找他商量的。

只是,四方田会怎么跟樱井开口呢?应该不可能直接问:“你是那个逃狱犯吗?”但若是迂回试探,感觉又难以得到答案。

“我开动了。”

众人合掌说道,接着是叉子与瓷器碰撞的声音。

从“假地址”这类的话题切入吗?就算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也有办法搪塞过去,然后可能就会逃走了。说到底,趁现在报警才是明智的做法。

“你不吃吗?”

悦子两眼发光地看着舞的手说。舞手中的盘子盛着还没动过的水羊羹。

“悦子奶奶,不行,一个人一个。”

木村叮咛道。悦子一如往常,马上闹起脾气:“这样不是很浪费吗?”

“您请吃。”

舞将盘子递给悦子,木村耸肩无奈地说:“不用这样的。”

“小舞,你讨厌水羊羹吗?”

“不是讨厌……”

“啊,我知道了,你在减肥。”

“嗯,差不多。”

“你不需要啦,你现在就瘦得跟竹竿一样了。为什么现在的年轻女生每个人都想瘦成皮包骨——啊,三浦爷爷,你要去哪里?”

舞循着木村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三浦戴着鸭舌帽站在那里。刚才三浦将水羊羹一扫而光,一个人先回房里了。

“我要回家。”

三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舞马上明白三浦现在状态不稳定,因为他正摩擦着双手,这是三浦陷入不稳定状态时会做的标志动作。

“今天?明天再回去吧。”

木村试图岔开话题,三浦立刻横眉竖目地喊:“你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吧?”

木村哑口无言。虽然不知道木村昨天有没有真的那样说,但三浦是第一次有这种反应。

之后,虽然众人轮番上阵试图说服三浦,但他今天却异常顽固,最后大家决定由木村送他到车站。当然,他不会带三浦去车站,也不可能让三浦回家,而是带三浦漫无目的地散步,看准三浦累了的时机再回青羽。

出门时,舞问木村昨天是不是说过一样的话。“我说了。没想到他会记得,我也吓了一跳。”木村瞪大眼睛说。

舞不晓得三浦是不是真的记得,但心想他们不能看不起入住者。舞平常也总是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对入住者说谎。

回想起来,刚来青羽工作时,舞会因为敷衍入住者而产生些许罪恶感。曾几何时,她对这种事变得不再有任何感觉,认为反正他们会忘记所以没关系,只以解决当下的状况为优先。

——说谎很累。

忘了是什么时候,樱井曾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用说谎。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些话的呢?

“我们十五分钟内会回来。”来到玄关时,木村在舞的耳畔悄声说,“如果待超过十五分钟的话,三浦爷爷真的会出事。”

的确,今天的天气酷热无比,大地笼罩在阳光中,即使不是老人家也很危险。下个月一定会更热吧。不过,对现在的舞而言,就连这么近的未来她都觉得遥远得没有尽头。

结果,两人虽然出了门却马上就回来了。别说十五分钟,根本连五分钟都不到。听说是三浦自己提出“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看来,他好像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出门的目的。

经过这场混乱后,舞的紧张感随着时钟指针的移动而越发高涨。她无法预测四方田和樱井谈话后的发展,光是想象这件事就很恐怖。

不久,在指针来到下午四点时,二楼的兼职员工田中来找舞,说是鹫生吩咐她叫舞上楼。

“鹫生爷爷说偶尔也想和年轻女生说话。我的年纪明明连他的一半都不到,真是失礼。”田中开玩笑道。

“所以,你就稍微陪他一下吧。”田中拍了拍舞的肩膀。

舞很久没和鹫生说话了,自从鹫生搬到二楼后他们平常只会打打招呼。但不管如何,舞现在都没有心情顾鹫生。

舞走上二楼,敲了敲鹫生的房门。

“啊,进来。”房内的声音回道。

舞拉开门走进房内,坐在轮椅上的鹫生正背对着她,眺望窗外。

“哟,小姑娘,你还好吗?”鹫生将轮椅转向她说道,“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鹫生说的尽是些没有意义的话,舞虽然姑且给予了回应,却始终心不在焉。

正当舞打算告辞时,鹫生突然问道:“小姑娘,你是翔司的女人吗?”

“我不是。”

“可是,你喜欢他吧?”

舞想要否定却说不出话。

鹫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舞说:

“那小子虽然现在还很嫩,但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

“……好男人是怎样的男人?”

“你眼前的男人就是好男人的典范。”

鹫生哈哈大笑。舞很生气,她没有心情陪鹫生开玩笑。

“那个,我还有工作要做……”

舞暗示自己要离开后,鹫生一脸严肃地说:“支持他。”

舞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所谓将棋,就是不断读取对方的内心。那样仔细聆听对手的心声后,就什么都知道了。翔司那小子大概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樱井他这样说吗?”

“他没说,可是我知道。”

“……”

“虽然我不清楚他有什么烦恼,正为什么在苦恼,不过,要支持那小子的不是我这种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而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因为不论哪个时代,守护女人的都是男人,支持男人的则是女人。所谓互相扶持,本来就是这样。”

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那种衣冠禽兽,她不想被他守护,也没有道理支持他。

“啊,才说着人就出现了。”

鹫生俯视窗外道。远方的确出现了樱井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他的车子正一路扬起沙尘,在石子路上奔驰。

舞咽下口水,脉搏逐渐加速。

“我先下去了。”

舞向鹫生告辞,离开房间。

当舞走在走廊上朝楼梯移动时,眼前出现了井尾由子的身影。

“啊,小舞。你今天在二楼吗?”

井尾由子没看舞胸前的名牌便喊了她的名字。

“不是,我来跟鹫生爷爷说说话。”

“这样啊。下次也来我房间玩吧,我每天都好无聊啊。”

井尾由子露出爽朗的笑容说。

“井尾太太,请问……”

“什么?”

“你觉得……樱井怎么样?”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舞行礼,经过井尾由子身边。此时,背后传来一句:“是个好孩子。”

舞停下脚步回头。井尾由子脸上浮现忧愁。

“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好孩子。”

舞再次行礼转身,奔下阶梯。

好男人——

好孩子——

这两句话不停在舞的脑海里重复。

一到一楼,舞马上向客厅里的木村询问。

“樱井?他刚来,进去办公室了。”

慢了一步吗?舞想看他一眼,想要看着他的眼睛打招呼。

虽然这个行为没有意义,但舞还是想这么做,在他和四方田谈话之前。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舞魂不守舍。现在,樱井正在办公室和四方田谈话。

现在是什么情况?樱井是以什么表情在说什么话呢?

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下定决心朝办公室走去。心脏跳动得更快了。

就这样,舞刚站到办公室门前,里头便传出两人的笑声。

为什么?就算是误会,谈话也不会出现笑声才对。

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舞感到一片混乱。

此时,办公室的门朝旁边滑开,穿着围裙的樱井出现在舞眼前。

“啊,酒井。你好。”

舞没有回答,她抬首望着高自己一个头的樱井。

“怎么了吗?”

樱井盯着舞的脸,舞也从下方直勾勾地看着樱井,看着他眼睛深处。

不可思议的是,就算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舞也没有害怕。

最后,樱井脸上带着讶异从舞身旁离开了。

舞踏入办公室,将背后的门带上。

“你说了吗?”舞向办公室里的四方田问。

四方田摇头。

原来是这样,四方田还没说啊。

既然如此——

“虽然先前那样拜托过你,但还是……可以让我跟樱井谈谈吗?”

舞说。

她想亲耳听听——

他的话。

想直接知道——

他真正的样子。

四方田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眼神游移。

“跟樱井谈过后,警察那边也会由我——”

“太迟了。”

“什么?”

“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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