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身份 第二章 逃狱第3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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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从安全帽缝隙落下,沿着额头流入眼睛。野野村和也停下手推车,用污黑的工作手套擦拭眼角。时值初春,尽管还有些凉意,和也却总是汗流浃背。工作鞋里极度闷热,他甚至觉得鞋子因此变得更重了。

都已经这样了,一辆砂石车却还是像找麻烦似的经过和也身旁,掀起漫天尘土。和也用工作手套遮住嘴角,把脸转到另一边。

“喂,牛保,不要停在那里!”

工地主任金子马上发出怒吼。和也啧了一声,推着堆满砖头的手推车离开。

工地主任所说的“牛保”,指的是和也所属的牛久保土木,简称牛保。说是所属,和也也只不过是个打零工的,这项工程一结束,合约就马上终止,要再去找其他公司,前往新的工寮。和也从十七岁开始过上这样的生活,到如今已经五年了。

顺带一提,工地主任金子是稻户兴业公司的人,牛久保土木是稻户兴业的下游公司。其实,无论是稻户还是牛久保,在现场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稻户那群家伙却因为是业主,就总是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让和也很看不过去。其中,工地主任金子是和也最讨厌的人。这一点,牛久保的其他同事都一样,经常嚷着“哪一天大家要一起给他好看”。

太阳下山,晚上八点,和也终于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工地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运作,和也是早上八点上工,所以扣除休息时间,总共要劳动十个小时。这里的时薪是1250日元,一天的工资是12500日元。不过,中间要扣掉两餐价格为420日元的便当钱,还有每天宿舍的住宿费1700日元,实际到手的钱不到1万日元。

“啊,天堂。”

身旁泡着澡的平田发出感叹。平田六十六岁,是这间工寮里年纪最大的人,上排牙齿缺了一颗门牙,总是把烟插在那个洞里吸。几个伙伴都叫他平爷。

和也起居的地方,是感觉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组合屋宿舍,分成十八间一坪的房间。一群像和也、平田这样居无定所或是来外地打工的男人,就在这里过着团体生活。在那栋简易组合屋宿舍旁,有一座独立的简陋大众浴池,和也他们每天就像这样在这里洗掉身上的脏污。这座大众浴池俗称“泥汤”,因为浴池的水总是很混浊。

另外,和也他们有明确规定的入浴时间,要是过了那个时间,那么当天就无福消受热水澡了。因为这儿附近盖了好几栋类似的宿舍,住在那些宿舍里的男人也全都使用这座泥汤,所以泥汤总是人满为患。

“说到这儿,白天啊,好像有几个很厉害的人过来视察,东搞西搞的。这下子,这里可能真的会停建啊。”

把毛巾放在头上的前垣说。前垣四十六岁,似乎离过两次婚,总共有五个异母的孩子。虽然他本人常常跟身旁的人说自己要付赡养费,很辛苦,但没人相信他。这种盖房子的工作光是养活自己就已经是极限了。

“事到如今不可能啦,都盖到这边了还说停建的话,他们哪儿能接受啊?”千川笑着说。

千川是个眼睛像狐狸一样细长的男人,比和也大五岁,二十七岁。这位前辈教了和也许多事。不过不是关于工作,而是些吃喝玩乐的事。

“不,垣哥刚刚说的也有可能吧。”表情严肃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谷田部。这个男人今年三十九岁,嗜酒成性,赚的钱几乎都花在酒上了。

“他们好像还没找到接手的公司。这样下去如果没人想做,可能真的会停工。”

“要停的话早就停了吧?不然网球场要怎么办?”

“网球那种东西,不在这里打还有很多其他地方能打啊。”

“嗯,我是觉得没有网球也无所谓。”

“这样说的话,我们全部的人都是啊,连球拍都没握过呢。”

大众浴池里回**着男人们的笑声。

没错,和也他们正在盖的就是网球场。说详细点,和也他们的工作是位于江东区的“有明网球森林公园”改建工程,这里是2020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残奥会的网球竞赛场馆。然而前几天,直接负责这些工程的N-Tec建设公司遭东京地方法院判决“废除再生程序”,也就是实质上的破产。根据小道消息,他们的负债金额是二百五十亿日元这种会吓死人的数字。

这间N-Tec的下游是林科技公司,林科技公司下面是稻户兴业,稻户兴业之下是牛久保土木,呈现这样一个金字塔形关系。

尽管源头垮掉后工程中断也不奇怪,但不知为何工地现场仍照样施工,没有间断。关于这一点,别说是和也,其他同事也都不知道缘由。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奥运会是赌上国家威信的大活动,应该会有什么解决方法,但老实说,和也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一分不少地拿到当天的工资就好。一切都跟底层的自己没关系,复杂的事请交给上面的大人物去谈。奥运会就算不办也无所谓。

接着,众人的话题变成网球选手大坂直美至今累积的奖金,当大家知道金额似乎已经超过十亿日元的时候,全部的人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大坂还很年轻欸,那她退休前不就差不多可以赚个三十亿日元吗?”

“不,更多吧?她拍了广告,还拿了赞助费之类的。”

“她那么红,退休后也会很抢手吧,生活费要多少有多少。”

“什么啊,那她一辈子的收入会超过一百亿吗?好梦幻啊。”

和也也说:“真希望她雇用我,就算在旁边帮她拿包也没关系。”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谈话间,年纪最长的平田说:“我是觉得不怎么样呢。”这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坂在美国长大,也不太会讲日语,只是国籍刚好是日本而已。以她为荣这种事啊……”

“什么嘛,平爷的看法太小家子气了。”

“没办法,人家是江户时代的人,还没开国吧。”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把年纪了还在这种地方推推车。”

众人纷纷调侃平田,和也也喊着“锁国老头”,朝他泼水。平田不会生气,所以总是这样被大家欺负。和也很喜欢这个年纪大到可以当自己祖父的男人。

他也喜欢这里的伙伴。这项改建工程结束后,大家就会各自前往新的工寮,毫无疑问,他们只是一时的朋友,但这点对和也来说刚刚好。人和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就会产生争执和摩擦,这样一来,甚至有的人会被排挤。

和也是在石川县的一座渔村中出生和长大的,那是个靠海近的、完全没有娱乐的地方。人口稀少,所有人都互相认识,一出什么事情马上就会传遍全村。和也就是在那样的小团体里成长的。

硬要说的话,和也小时候属于乖巧的孩子,是个内向害羞的男孩。虽然不太擅长读书和运动,双手却很灵巧,工艺课作业总是受到老师表扬。由于身旁全都是些调皮捣蛋鬼,和也偶尔也会成为别人欺负的对象,但并不会持续太久,算是度过了一个平稳的幼年时代。

这样的和也上初中后,也跟着身旁的人成为不良少年集团的一员,一毕业便顺势加入了当地的暴走族(1)。其实,和也一直很羡慕那些混混朋友,觉得他们身上拥有自己所没有的特质,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

话虽如此,和也在力气上却根本不行,对阵叫嚣时脸上会露出天生的胆怯,完全派不上用场。但相对地,他擅长运用讨好人的个性和自嘲式的幽默,学会了逗人开心的技巧,前辈们都很疼他,他也受到后辈们的景仰。和也白天打工,晚上就和同伴骑摩托车驰骋,尽管每天都过着一无可取的日子,却也很幸福。

和也的父亲对儿子的这种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是害怕儿子还是对儿子没兴趣。和也觉得应该是后者,但他至今还是不明白。

和也的母亲在他快上初中时就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虽然父亲从没告诉过他理由,但根据村里的谣言,母亲似乎是跟其他男人有私情。虽然被抛弃这件事令和也感到一丝孤单,他却不曾为此流泪。和也从来没有在母亲身上感受到母爱,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是他还小时父亲再婚的对象。

不久,在和也迎来十七岁时,他参加的暴走族和邻近的暴走族之间起了些小冲突。事情的开端是和也他们到对方的地盘嚣张地飙车,以此为由头,对方也经常远征到和也他们的眼皮底下威吓挑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发展成出动武器的对抗,二十四小时洋溢着紧张感,每天都神经绷紧。你惹我,我就讨回来。由于双方都是基于同样的信念在行动,使得事态难以收拾。

一天,和也骑着摩托车载着后辈时,突然遭到敌对势力的猛攻。和也把油门踩到底,拼命逃跑,坐在后方的后辈背部却被铁棒击中,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和也虽然犹豫,但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和也很害怕,要是被逮到,等着他们的将会是惨烈的私刑。

结果,这起事件演变成了刑事案件。因为那名后辈从摩托车上摔落时头部遭到猛烈撞击,失去意识,性命垂危。几天后,后辈虽然恢复意识,却留下了后遗症,年纪轻轻就得在轮椅上过日子。

受到责难的人是和也——为了明哲保身,抛弃同伴、不要脸地逃跑的懦夫。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像煞有介事地说和也是不是故意将后辈甩下车好借机逃走。

前辈方面,连队上的老前辈都现身了,把和也批得一无是处。后辈们也对他大肆声讨,群起围殴。

和也哭着道歉,却并没有因此洗清自己的过错。在那之后,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和也说话。周围的大人也都觉得和也是自作自受,不理他。和也那时才知道,原来村里的大人一直很讨厌自己。

最后,村里开始传递调查表,内容是向大家调查是否能让和也留在村子里生活。和也不敢相信,就算村子再怎么封闭,出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蠢了。

结果,他们搜集到了不少认为和也应该出去的联名书,丢到和也面前。

就这样,和也受到“村八分”(2)处分,遭村民排挤离开了故乡,只得一个人生活。和也开始在全国各地陌生的土地上工作,过着领一天工资吃一天饭的生活。五年后,他流浪到了东京。

和也不曾深思自己的人生。不,其实是不想深思。因为,和也有种俯瞰事物的特质,当他用那样的视角看自己时,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光明的未来。

不过,这样的和也过去也曾有一次下定决心想改变人生。他前往从招聘杂志上看到的保险公司面试。那是和也二十岁的时候,刚好是他开始对白领阶级投以钦羡目光的时期,也好奇自己是否能变成那一边的人,于是便付诸行动。和也把身上仅有的钱全拿去量贩店买廉价衬衫和皮鞋,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衬衫打领带。

“初中毕业啊。你会用Word和Excel吗?应该说,你用过键盘吗?”

和也至今仍忘不了面试官当时脸上的冷笑。

明明招聘启事上写了学历不限、欢迎无经验者,为什么还问自己这种问题呢?“我会努力学习的。”虽然火大,和也还是低下头,从头到尾客客气气地完成了面试。

不过,结果还是没被录取。和也后来跟曾在保险公司工作的人谈起这件事,似乎是和也老实地把自己和家人、亲戚关系疏远这点说出来,导致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据说,保险业务员都是从收下家人的保单开始起步的。既然这样,一开始就先写出来啊,这不是犯规吗?和也虽然生气,却也觉得天真过头的自己很可悲,领悟到他不该做自己不熟悉的事。和也不想将衬衫和皮鞋留在身边,马上在网络上拍卖掉了,为自己平添一段难过的回忆。

洗好澡,大家顶着夜色并肩踏上回去宿舍的路时,远远瞧见一个男子慢悠悠地从宿舍出来。尽管四周无光,看不到对方的脸孔,但从他高高瘦瘦的身材和毛帽来看,可以知道那是勉三。

“那家伙,真的很不想让我们看到那里啊。”

前垣说道,众人哈哈大笑。

勉三要去的不是泥汤,而是距离宿舍三十分钟左右路程的一间民营澡堂。

一周前来到这间工寮的新人勉三,不知道是有洁癖还是怎么回事,每天晚上都会像这样悄悄出门,湿着头发回来。

关于这点和也他们的见解是,勉三大概是因为那里很糟糕,不想让其他人瞧不起。不过,勉三虽然是个怪人,但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这点算好的了。宿舍里有个连澡都不洗的懒鬼,因为那个人的左手小拇指没有指尖,所以大家都不敢当面向他抱怨,但在走廊擦肩而过时都得憋气才行。

顺带一提,说到为什么会叫那个新人勉三,是因为他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眼镜,以及住他隔壁房的前垣跟大家说,有次自己不经意向新人房里瞄了一眼,看到里面放了法律相关书籍。不过和也自己也不认识那个叫勉三的穷学生动画角色。

“勉三那家伙,该不会根本没那玩意儿吧?”

满脸通红的谷田部看着手中的扑克牌说道。在和也房间围成一圈喝酒打牌是他们的睡前活动。由于全员都抽烟,房间里烟雾弥漫,就像处在浓雾中一样,因此眼睛也一直睁不太开。

“你是说被拿掉了吗?”和也叼着烟说,“来,八切。”

“啊,不要在我之前切啦。”谷田部啧了一声,“应该是说,他是不是本来就没有啊。你仔细看他的脸,很像女人吧?”

“咦?你是那个意思啊?可是那家伙不是有胡楂儿吗?而且,女生个子没有那么高吧?”

“那种事不重要啦,重点是这周末去哪儿?”前垣说,“锦糸町也差不多腻了。”

“可是,离这里交通方便又便宜的地方,还是锦糸町吧?”

一个月两次,大伙结伴去风俗店是和也他们最大的娱乐。虽然一整天劳动的钱会在一瞬间消失,但只有这件事戒不掉。要是有女朋友就不用去什么风俗店了,但现实就是没有才没办法。

大约一年前,和也搭讪认识了一个读短期大学的女生,彼此交换了联络方式,有段时间感觉还不错,但当对方知道和也是个领日薪的工人后就再也联络不上了。因为和也之前假装自己是大学生。

“也是啦。平爷,你这次怎么样?”

“啊,我pass、pass。我不会再去了。”平田挥着手说,“我去那里就像把钱丢到水沟里一样。”

大家爆笑出声。年过六十的平田听说上回被迫听乡下出身的小姐说长长的辛酸经历直到时间结束。这是二十二岁的和也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这样就不能用团体优惠了。”前垣说,“还差一个人。”

五人同行的话就有团体优惠,一个人能便宜两千日元。

“那和也,你去跟勉三说,邀他代替平爷。”

千川打趣地说。

“他连澡都不跟我们洗,不可能会理我们这种事吧?而且,你们不觉得那家伙像个处男吗?”

“就是这样才好玩啊。拿那种家伙的初体验下酒,特别好喝。”

“哎呀,我才不想靠近那种有沟通障碍的家伙。我之前跟他说话,结果他用超级冷淡的态度敷衍我。”

几天前,和也看勉三因为不熟悉的工作进度缓慢便给了句建议,结果对方只是点点头,连声谢谢也没有。和也心想或许是自己外表看起来很年轻,让人误以为自己年纪比较小,便端起前辈的架子说:“我叫和也,二十二岁,你二十岁吧?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对方却只回了句:“谢谢。”和也决定再也不要和这个家伙说话了。

“好啦,你就尽量约约看,你和他年纪最接近啊。”

正当和也觉得纠缠不清的千川很烦时,一旁的平田开口道:“别这样。”

和也以为平田在帮自己说话,结果不是。平田是要他们别去闹勉三。

“怎么啦,平爷?突然这样。”

“远藤是很细腻的孩子,跟你们不一样。”

这么说来,和也曾看过好几次平田和勉三在工地说话。这个男人基本上是个好人,大概是看勉三总是一个人,无法放着他不管吧。话说回来,和也现在才知道勉三姓远藤。

“那孩子连对我这种老头都很温柔,跟你们不一样,懂得体贴老人。”

这句话遭到众人挞伐:“我们也很温柔好吗?”“你以为平常是谁在给你当看护啊?”“去死吧,臭老头!”大家毫不留情地攻击。

“所以平爷,那家伙是那种半工半读的穷学生还是重考生?”

“我不知道。”

“搞什么,你不知道啊。你问他不就好了吗?”

“我才不做那种不识相的事,他看起来不想说的样子。”

众人沉默地点头。因为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各有苦衷,所以不会执着地探究彼此的过去。这在每间工寮都一样,也就是所谓的潜规则。和也也没跟别人深谈过自己的成长背景,相对地,也不是很清楚其他人的过去。

“嗯,我自己觉得他可能是想当律师吧。”平田说。

“目标当律师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挥十字镐啊?”前垣嗤之以鼻。

“可是,是你说那孩子在念法律的吧?”

“我没说他在念,只说看见他房里好像有很难的书。”

“这样啊。可是,远藤讲话很了不起啊。怎么说呢,有种读书人的感觉,跟你们完全不一样。”

“臭老头,你还说。”

“哎呀,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和也出来圆场,“重点是,注意啰。”

“啊,不会吧?”

“锵锵——革命。”

和也从手中丢出四张牌。原本手牌很好的千川和前垣大骂:“你在搞什么啊!”相反,本来牌很差的平田与谷田部则称赞:“干得好,干得好。”

和也最近似乎很走运,玩扑克牌的手气很好。他们一局赌几百日元,一晚动用的钱不是什么大数字。不过,正所谓积少成多,最近,打扑克成为和也重要的第二收入来源,如果这个月能靠扑克牌赚个两万日元的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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